——从国学角度审论音乐
上海作家:甘如饴
“兴于《诗》,立于礼,成于乐。”是《论语》名句。人的修养,开始于诗书文化的学习和熏陶,自立于礼义道德的遵循和完备,到了连音乐审美都臻于最高境界的时候,就是成功啦!国学思想认为,音乐作为一种感官性极强的载体,对身心修养的作用非常之大,它决定了一个人的品位。
《论语》里记载了孔子对音乐的欣赏态度——“子在齐闻《韶》,三月不知肉味。”“子谓《韶》,尽美矣,又尽善也。谓《武》尽美矣,未尽善也。”这一段文字,意味深长。把这段文字彻底搞清楚,就明白了国学对音乐所持的态度。
《韶》乐,是大舜时代的乐曲。舜原本只是民间普通青年,母亲病故后,他老爸娶了个后妈,又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,这弟弟蛇蝎心肠,老想着害死兄长独吞家产,后妈乐意弟弟的做法,可恶的是,亲生的爹竟然也帮着实施阴谋。先是使出一招“上屋抽梯”的伎俩,趁舜在屋顶上为全家人修补漏洞的时候,抽掉梯子让他下不来,然后放火想烧死舜。为了除掉舜,嗜财如命的他们不惜赔上一栋旧茅屋。舜临危不惧计上心来,把头上戴的大斗笠当作降落伞,成功迫降,安然无恙。后来又趁舜在井底下为全家人掘井取水的时候,将井填土,想把舜活埋,俗话说“虎毒不食儿”,舜那个老爸,为了偏爱小儿子而将大儿子置于死地,简直就是丧心病狂!舜再次机智逃生,然后若无其事、一如既往地孝顺爹娘友爱弟弟。这就是中国古代“二十四孝”故事里的“孝感动天”——如今的湖北省孝感市因此而命名。这绝非民间故事,而是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里的正传。
国学启蒙经典《弟子规》说,“亲爱我,孝何难,亲憎我,孝方贤”——父母亲很疼爱我们,我们去孝顺他们,这并不难;父母亲讨厌甚至憎恨我们,我们更加孝顺他们,直到感化他们,这才是大贤大孝——这就是国学关于“孝”的伦理基础。舜的德行名扬天下,尧帝最终选定舜作为接班人。这是“禅让制”的起始。而舜又能将自己的帝位禅让给治水有功的大禹,成为中国“禅让制”中惟一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。这个人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,我们都知道,大禹治水虽然有功,但他将帝位,也就是将天下“世袭”给了自己的儿子启——夏朝就是这样开始的,“世袭制”从此取代了民主、公正、任人唯贤的“禅让制”,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孽生了专制、偏私、任人唯亲的黑暗政治格局。所以,大舜时代才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“太平盛世”,那个时代的音乐所体现出的道德内涵,才是国学所尊崇的“音外之音”。
《武》乐是周武王时期的乐曲。商纣王无道,周武王替天行道,灭商建周,本来也是历史的美谈,只是,周武王以征伐得国,比起以禅让得国的舜而言,“义”是够了,但“仁”还不够,所以《武》乐中含有金戈铁马的战争气味,难以达到最高境界。“尽美”是指音调、节拍形式的美轮美奂,而“尽善”指涵蕴的思想意义的高洁雅正。孔子在《论语》里首次提出了“尽善尽美”说,“尽善尽美”也就成了国学对音乐的审美标准。国学先师孔子在齐国聆听《韶》乐,发明了“雅音可餐”的审美境界,这绝不是后来的什么“秀色可餐”所能比肩的意境。
国学里除了孔子、孟子、老子、庄子这几个中流砥柱之外,还有荀子、管子、墨子、列子、韩非子、鬼谷子等等,号称“诸子百家”。《列子·汤问》里就有个故事,俞伯牙鼓琴,志在高山,钟子期赞叹:“巍巍乎若泰山。”志在流水,钟子期赞叹:“洋洋乎若江河。”钟子期死,伯牙破琴绝弦,终身不复鼓琴,因为世上再无知音。《列子·汤问》里这个故事中的古琴,确实已经摔破了,但钟子期用自己的一颗心领悟了的乐曲,流传了下来,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《高山流水》。正如孔子在《论语》中所说的那样:“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学而上达。知我者其天乎?”《高山流水》琴曲代表了中国音乐对“茫茫人海知己难觅”的慨叹,对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”的向往。这种慨叹,这种向往,甚至在全世界的精神领域内都产生了广泛的共鸣。因而,当美国向太空发射探测器时,为了向宇宙星球的高级生物传递地球人的信息,特意从中华五千年绚烂文化中,搜寻出《高山流水》琴曲,由中国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演奏,录入美国太空探测器的金唱片,飞入浩瀚的银河系,表达地球人向茫茫宇宙寻找“知音”的夙愿。
只一句“知我者其天乎”,道尽世间苍凉。孔门三千门徒,尚且发出这样的浩然长叹,何况那位令高力士脱靴、令杨国忠磨墨的诗仙李白?
“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。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。”李白的孤独是那般明显,举杯畅饮时只有月光相伴左右。问世间,又有几人可堪为友?如果说,孔子的知己是苍天,那么,李白的知己就是明月。于是李白说,“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。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。”他的愁不是没有原因的,与唐曲中最负盛名的《霓裳羽衣曲》有很大关系。
《霓裳羽衣曲》是唐曲中的精品,在开元、天宝年间盛行一时,唐玄宗李隆基作曲,由他宠爱的贵妃杨玉环作舞表演,李白也被硬拉着为之谱词: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……名花倾国两相欢,长得君王带笑看……”李白的愁因中,肯定有一点就是,他的绝世才华,没有被用来经世济国,而只是被用作宫廷调情。
《霓裳羽衣曲》描写唐玄宗向往神仙而去月宫见到仙女的神话,表现了虚无缥缈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形象,磬、筝、箫、笛、箜篌、筚簟、笙、芋、瑟、筑等各种乐器,跳珠撼玉,令人陶醉。从形态上说,此曲无愧于音乐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,但正如白居易《长恨歌》里描述的那样,“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曲。九重城阙烟尘生,千乘万骑西南行。”它所带来的,不是华美是奢靡,不是陶冶是沉湎。这样的曲调,这样的生活方式,间接导致了安史之乱的发生,唐朝从此开始衰落。从国学角度看音乐,再动听的曲调,如果运用不恰当,就会沦为“靡靡之音”。
《霓裳羽衣曲》因间接导致国家衰落,到安史之乱后,就没人演奏了,渐渐失传。可是到五代时,南唐后主李煜觅得残谱,与昭惠后周娥皇,也就是史称“大周后”的那一位,按谱寻声,补缀成曲,并曾一度整理排演。直到金陵城破时,李煜猛然醒悟,此曲乃亡国之音,下令将曲谱烧毁,但已经挽不回亡国的命运了。
按照国学的审美标准,《霓裳羽衣曲》勉强算它“尽美”,无法步入“尽善”之列。只有那些与博大精深、源远流长的国学一起,滋润身心、陶冶情操的音乐,才是意韵悠长、连绵不绝的。巍峨兮高山耸立,洋洒兮江河徜徉,七条弦上五音寒,此艺自古难。聆者动容、神为之夺的中国十大古琴曲《高山流水》、《梅花三弄》、《夕阳箫鼓》、《汉宫秋月》、《阳春白雪》、《渔樵问答》、《胡笳十八拍》、《广陵散》、《平沙落雁》、《十面埋伏》,堪称“尽善尽美”中的典范。
山之雄浑、水之幽深,一叶扁舟,一点渔火,疏影弄月,暗香轻度……如《梅花三弄》,曲中的泛音,在不同徽位上重复了三次。岁寒三友,寒梅凌霜,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如《夕阳箫鼓》,旋律流畅、委婉质朴、节奏富于变化,春江花月夜的优雅景色,徐徐铺陈,人与自然,和谐相生。如《渔樵问答》,青山绿水,自得其乐,飘逸潇洒,悠然神往。如《平沙落雁》,秋高气爽,风静沙平,云程万里,天际飞鸣,借鸿鹄之远志,写逸士之心胸。
嵇康是晋代名士,当时与他齐名的还有阮籍,音乐史上有“嵇琴阮啸”的说法,但在思想和人格上,嵇康比阮籍更高一筹。嵇康死后,《广陵散》曾绝响一时,后来古琴名家管平湖先生根据《神奇秘谱》进行整理,使这首精妙绝伦的琴曲重回人间。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,在万众瞩目中,一架唐朝的“太古遗音琴”,一曲中华名曲《广陵散》,将盛事,推向高潮。
国学主张音乐应体现儒家中正平和、温柔敦厚的气质和修养,所谓“德音之谓乐”。又与道家顺应自然、大音希声、清微淡远的审美意识相互交融。《论语》对音乐有着这样的总结:“乐其可知也。始作,翕如也,从之,纯如也,缴如也,绎如也。”这就是音乐的四个层次:首先要音色优美;接着要节奏明晰;关键是音律和谐;最高境界是经久不衰、回味无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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