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甘如饴(上海作家)
嗟尔幼志,有以异兮。独立不迁,岂不可喜兮。源自屈原《九章.橘颂》里的这些诗句,莫不让我醍醐灌顶。
一个与国学结缘甚深的人,是孤高的。这种人往往在幼年时期就立下了与众不同、超凡脱俗的志向,长大之后历经磨难不改初衷,当世人都在为他那“高处不胜寒”的坚守而扼腕叹息时,“云鹤有奇翼,瑶草无尘根”的他,却以一颗欢喜自在的心悠然处世。他的底气,源于他的孤高。屈原最后是投江了,那是因为他不愿继续在无道的俗世苟且偷安,他留下的《离骚》,上承《诗经》下启《楚辞》和汉赋,成为中华民族最伟大最高洁的不朽诗篇之一。忽然想起周恩来先生曾写过一首关于“蹈海”的励志诗:“大江歌罢掉头东,邃密群科济世穷,面壁十年图破壁,难酬蹈海亦英雄。”此诗作于1917年,作者赴海外留学前夕,时年19岁。恩来先生少年时期就志存高远,赴外留学是为了缜密学习众多科目用来救济当时积贫积弱的祖国,十年后若还是不能知行合一救中国,一颗弱冠之年的激越之心,不惜以蹈海之举唤醒民众。
孤高者,亦能成大事者也。
七十二高徒中,孔子最欣赏和最痛惜的是颜回,《论语·雍也》里,孔子这样赞赏颜回——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回也!”粗茶淡饭,居于陋室,别人都受不了这种清苦,颜回却从未改变自己向道的乐趣。贤德的人生境界啊!谁能这般安贫乐道!国学给心灵的方向作出了一个简洁的归纳——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”这个“道”究竟是什么?我认为是一种完美的人格!也就是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”中的“明德”——光辉的德行!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。千百年来,那些心灵相通的国学中人,为“陋室”的境界一步步做出了更加精纯的描摹——“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。苔痕上阶绿,草色入帘青。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可以调素琴,阅金经。无丝竹之乱耳,无案牍之劳形。”我的书斋取名“枕流居”,因为屋后有一条观澜河,居于此的我每天怀揣着“逝者如斯乎”的惜时之心朝着心目中的真善美飞奔,歇息时也仿佛还枕在时光的河流上继续摇曳梦想。泠泠七弦上,静听松风寒,古调虽自爱,今人多不弹。尽管我自己迷恋国学,不过志同道合者确实不多,甚至可以形容为“珍稀”。体我此心的人物,像是也只有《陋室铭》的作者刘禹锡先生,1200多年前这位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唐朝诗豪在《西塞山怀古》里挥笔写就的千古名句——“人世几回伤往事,山形依旧枕寒流”也就成了我书房的凭栏。
能读书者天下少,不如意事世间多。国学,从它诞生的那天起,就是孤高的。屈原江畔行吟的名句——“鸷鸟之不群兮,自前世而固然”,叹的可不就是国学与生俱来的孤高?孤独,却不失高傲。从“十五而志于学”,到“三十而立于世”,人生观、价值观形成并日臻牢固的这15年中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志向始终像向日葵那般朝着太阳——大道的方向。距今约2500年前,国学经典《礼记》就早已勾画出圣贤文化所提倡人类理想社会——“大同”世界的愿景: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。故人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使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鳏、寡、孤、独、废疾者皆有所养,男有分,女有归。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于己;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。是故谋闭而不兴,盗窃乱贼而不作,故外户而不闭,是谓大同。”古往今来,多少仁人志士为这个人类社会的理想而奋斗一生,百折不挠,直到今天所说的“中国梦”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所理解的国学,是一种崇高的疲倦。
孔明在出道之前,躬耕陇亩,隐居茅庐,那间茅庐跟别的茅庐一模一样,又不多出一棵奇花异草来。特别之处是茅庐门口的对联。别人家的都是些“财源茂盛”之类,孔明的对联是“聊寄傲于琴书以待天时,勒功名于金石拂袖而归”。孔明的傲,是他情怀的孤高。在不曾“闻达于诸侯”没得到实现抱负所需要凭借的权力地位之前,琴棋书画,就是“士”的寄傲。
屈原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制芰荷以为衣,集芙蓉以为裳”。兰有秀兮菊有芳,那是屈原的精神食粮,是他为了不肯同流合污而宁愿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。
所以孤高也没什么不好,可以成全自己天性中至为真善美的那一部分。我歌月徘徊,我舞影零乱。永结无情游,相期邈云汉。这一种蹁跹的孤高情志,用浪漫主义的诗句来诠释,可与皓月相约,相聚于浩淼云天。国学讲求“天人合一”,这里的“人”是指人性,天,我认为是“天心”!天难道没有心吗?只不过,玉不琢不成器,人不学不知义,不谙国学就不懂天的心啊!当人性与天心合拍,奏响的,那就是宇宙至高无上、尽善尽美的华美乐章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孤高其实也是“全自性,会天心”的一种简洁路径。《中庸》开宗明义就说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,可见天意并非高难问,人心完全可以向着天意渐行渐近地靠拢。《论语》里说“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与浮云”,足见国学推崇的“德本财末”,但又辩证地指出了“天下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邦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;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。”政治清明、遵循道德就出来实现抱负,天下黑暗就隐退。若国家无道,社会秩序严重不平等、财富是按权势分配、官员腐败成风,这个时候你却混得很好,有钱有地位,那么你应该感到羞耻,因为这说明你的财富和地位来路不正,都是些不义之得。但若国家有道,社会秩序公平,是真正按能分配的、官员都是廉洁奉公的,这个时候,你自己却混得很差,没钱没地位,那么你应该感到羞耻,因为这只能说明你自己太懒惰,或者不学无术。至于当今社会,你是否感到羞愧,那要由你自己去分析和判断。在此只说一点,孤高,国学氛围下的孤高,是有助于人内省、抉择并付诸行动的。进取时,不仅能使自己和家族功成利就,更能促使国泰民安,大地鲜花盛开,人们都优雅而符合天地道生活,这种“动”就应该立即展开;隐退时,遨游于天地之间,遨游于艺术的海洋,从自己的本真中找回失去的精神。这,就是国学里说的“动能福物春常满,静与天游性自全。”
孤高有时是一种必须。《论语》里说,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”,说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”孤高的人,是深谙养生之道的,得山水情多寿,明诗书意必贤。
孤高的妙处,还在于以山为书画,以水为琴弦,以风雨为音乐,以梅竹为诗词。殊不知,青山不墨千秋画,绿水无弦万古琴。风摇竹影有声书,雨打梅花无字诗。我所理解的孤高,绝不是一种狭小的抑郁,而恰恰是一种广袤的奔放。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九天揽明月。
孤高更是一种慎独。孤高者,古称“幽人”。一代文豪苏东坡,更兼书法史上“苏黄米蔡”之首,他的文化成就,我认为来自于他的孤高。他用孤高的情志,远离和摆脱了世俗的干扰,从而得以静对图书寻乐趣,闲观花鸟悟天机。孤高的情志,使他得以将平生精力致力于文化。他的诗文,文采飞扬的实在太多了,而我最喜欢的仍然是他的《卜算子·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——“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谁见幽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。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”幽人太孤独了难免会寂寞对吗?可是,天难道不也是孤独的?地难道不也是孤独的?武侠小说我也看看的,里面的人名取得真是好——独孤求败!小龙女还不孤高吗?但若离开了清冷寂寥的“活死人墓”般的环境,如何练就她那绝世武功?孤高所造就的清幽性情,更赢得了小她十几岁的杨过终其一生忠贞不渝的旷世之爱。仅此一点对“孤高”理念的惺惺相惜,“飞雪连天射白鹿,笑书神侠倚碧鸳”著作等身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,就值得我这个搞国学的人所赞赏。有个上大学的女生在国学课堂上递了个字条给我,大意是质疑国学有什么用呢?说她的男友非常优秀,引来身边美女如云,而这位男友本身也匮乏“感情专一”的品质。要问老师从国学角度上取舍,这种男友该要还是不该要?我想,但学至精微处,国学一定是具有现实之妙用的。我在字条上回了她几句话—— “出其东门,有女如云。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缟衣綦巾,聊乐我员。”、“待浮花浪蕊都尽,伴君幽独。”这都不是我说的,都是国学里的经典名句——其一,出自《诗经.郑风》,其二,出自苏东坡词《虞美人.乳燕飞华屋》。我只不过比别人多一点知道这些国学经典该用在何处而已。
孤高并非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,而是“幽人”懂“幽人”。陶渊明、王维、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里,凡现“幽人”意态处,必呈欢喜之妙景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是幽人与山的对揖;“我心素已闲,清川澹如此”是幽人与水的相望;“欲取鸣琴弹,恨无知音赏”是幽人暂且的无奈;“之子期宿来,孤琴候萝径”是幽人永久的等待;“落叶满空山,何处寻行迹”是幽人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;“山空松子落,幽人应未眠”是幽人最朴素的写真;“兴来每独往,胜事空自知。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偶然值林叟,谈笑无还期”是幽人逢幽人时的流连忘返;“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。松月生夜凉,风泉满清听。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。风鸣两岸叶,月照一孤舟”……都是幽人们无声亦有情的侣伴。
与幽人言自生悟,得静者相能永年。遇到一位世外高人的谈话,自会让人洗尽尘心。修得了“静者”的相貌,自是延年益寿的征兆。非淡泊无以明志,非宁静无以致远。孤高是耐得住寂寞的“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”的梅花,孤高是灵魂真正的强大,孤高本来就是国学的一种存在方式,孤高是一个人与天地对话,并知道自己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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